帝俊抱著少女移形回到與她相遇的山谷，尋一塊臨水的高地，用手中的琉璃筆繪出一間木屋。

＂阿俊，這裏是什麽地方？＂少女虛弱地看著憑空出現的房子。

＂我們的家。＂帝俊低頭看著懷中的少女，淺淺一笑，問：＂你可願，成為神仙帝俊之妻？＂

明鏡裏的世界隨著帝俊的手勢，一幕幕快速閃過，無名的碧眼少女成為他的年輕妻子，成為八個兒子、兩個女兒的母親，帝俊給她取了個名字，喚她＂羲和＂。

羲和看著丈夫的神情，起初是充滿幸福的笑顏，她相信這世間唯一愛她的，就是她的阿俊。

成為人母之後，她覺得歷經苦難的生命，終於獲得圓滿，她以為她的人生可以在這座靜謐的山谷中，平淡且安穩地度過。

直到她甫產下第八個孩子，帝俊帶著他們最大的兒子開始學習除妖術法。

＂阿俊，他才十二歲，為什麽要學那些殺妖的法術？你難道不能保護我們，讓孩子們平平安安長大嗎？＂羲和問。

＂神仙的孩子，與他們的神仙父親一樣，有相同的義務與使命。＂帝俊抱著初生的幼子，語氣淡淡的，像在說一般的尋常事。

美夢開始崩解，羲和為此垂淚多日。

他們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都學了除妖的術法。

當羲和生下第十個孩子，也是他們最小的女兒，帝俊帶著他們的長子返回人界，除盡城中長年肆虐的所有妖怪。

又過了三年，帝俊帶著四個兒子率領天界天將攻打幽冥王國，雖然戰勝，帝俊卻也重傷瀕死，而一起出征的四個兒子，戰死了兩個，包括他們的長子。

羲和施下血咒，保住丈夫的命。

＂我偷學了家中古籍的法術，沒想到只能保住你的命，卻救不回我的兩個兒子，還有我腹中的胎兒，那兩個死去的孩子，全都不到二十歲！＂當帝俊醒來，羲和看著他，哀戚又怨懟地說著：＂從今爾後，這世間再無你帝俊名為羲和的妻子。＂

她舍棄了丈夫給她的名字，不再與他同床共枕。

也自這一日起，羲和的臉上再無任何笑容，即使是後來，幾個兒子陸續娶妻生子，都不能讓她展開歡顏。

又歷七年之後，天界與幽冥王國展開第二場戰役，幽冥王國潰敗降伏，但她的四個兒子相繼戰死，其中最小的一個，只有十五歲。

她傷痛至極，自此臥病不起。

臨終前，她問帝俊：＂沒想到我此生直到最後，還是沒有得到可以保護我的家人，我心愛的孩子們，也一個個被你犧牲。你當年答應我的祈求，讓我如願成為神仙之妻，是因為你真的愛我，還是要利用我？＂

帝俊來不及回答，他的妻子便已咽下最後一口氣。

帝俊萬萬沒想到，生前的喪子哀痛，竟讓妻子憂郁又躁動的亡靈沖回人界濫殺。他不得不將她放進石棺，以層層術法嚴密封印，安置在溪谷山洞，交待他們僅存的二子二女好好看管。

在為兩個女兒招贅人界的夫婿之後，帝俊便長留天界，只在多年以後，兩個兒子的喪禮中短暫出現。

他與羲和的子孫逐漸開枝散葉，幾代之後，已經繁衍成為上千人口的部落，但幽冥王國的餘孽未能盡滅，再度進犯人界，甚至以巫人為食，以取得巫人體內的神力。他為此多次下凡傳授巫人們殺妖法術，又領著一批巫人平定最後一場動亂，雖造成大半巫人陣亡，但也終於獲得幽冥界妖鬼的徹底降服，接受天界的管轄。

明鏡恢覆原狀，帝俊看著自己的臉，也想著那十個孩子，他們每一個都與他長得極像，只有開心大笑的樣子，很像他們的母親。

可惜，他們的母親在人生最後的那幾年，都未曾笑過。

＂讓我如願成為神仙之妻，是因為你真的愛我，還是要利用我？＂

帝俊常常想起妻子生前問他的這最後一個問題。

如果時光能夠倒轉，回到那一刻，他能不能來得及告訴她，當那一雙湖水綠的漂亮眸子註視著他，對他笑著說他是個神仙的那一剎那，他就已經愛上她。

然而，這樣的答案，是否能抵銷接連的喪子之痛，讓她不致成為一個哀傷又怨怒的邪靈？

她的妻子沒有說錯，終究，他沒能保護好她，也犧牲了他們的孩子。

司雷回到仙居，尚未入門，守門的老仙使一副暧昧的怪表情，特地壓低聲音跟他說：＂大神，司雨大神跟司爟少神一起過來，已經在裏面久候多時。＂

司雷聽到司爟跟司雨的名字連在一起，絲毫沒有意外與驚訝的反應，他將外袍脫下扔給仙使，說了句＂備茶＂，便大步走進客室。

司爟跟司雨肩並肩坐在席上，兩張臉上的表情回異，司爟臉上掛著笑，雙目炯炯發亮，如果司弦在場奏樂，這個粗獷漢子大概就會馬上跳起來，歡歡喜喜地隨樂起舞。司雨則低著頭，滿臉心虛，就像被當眾抓贓的賊，紅著一張臉，卻不敢擡起頭看向司雷。

＂你們兩個一道來找我，所為何事？＂司雷直問。

＂大神，我與司雨大神情投意合，決定成親，這次是來向您請幾天婚假。＂司爟說。

＂行！準假三天，你們可以離開！＂司雷準假準得幹脆，這樁神仙姻緣，終究還是由他親手促成。

＂司雷大神，你不生氣嗎？＂司雨低著頭問。

司爟不解司雨問這話的意思。一臉納悶，說：＂大神待我一向很寬厚，我們只不過是請三天婚假，他怎會生氣？＂

司雷清了清喉嚨，斜斜瞪了司雨一眼，說：＂是應該生氣沒錯，但我的麻煩順利解決，倒也是一樁美事。你們走吧，我還有要事處理。＂

老仙使代替司雷送走司爟與司雨，他回到司雷面前，問道：＂以後再也嘗不到司雨大神的小點心，司雷大神不覺得可惜？＂

司雷瞥了他一眼，冷冷地說：＂會覺得可惜的，不就只有你？少了通風報信的樂趣。＂

明月在住家的周邊點上好幾團幹草，千山聞到煙味，以為外頭有鄰家房子失火，緊張地跑出來看。

明月滿臉歉意看著他。＂夏天夜裏蚊子多，怕孩子被咬，容易生病。這驅蚊的幹草就是不太好聞。＂

＂你跟我說一聲，我來點這些驅蚊草就成了，你細皮嫩肉，就不怕被這些蚊子叮？＂千山接過妻子手中的打火石，把她腳下的那團幹草點燃，然後牽著她的手進屋。

＂千山在田裏累了一天，家裏這些小事我來做就好。＂明月笑著說。

千山坐在凳子上，再讓明月側坐在他的腿上，他的手環抱住妻子的肚子，感受肚皮裏的胎動，一邊說：＂就知道你會說這句話！我現在田裏有阿建幫忙，比以前輕松許多，你才辛苦，挺著一個大肚子要忙兩家的家事，千水這個月到阿建那邊，又不能幫你，嫁給我，真的太委屈你了。＂

＂千山那麽疼我，怎會委屈？＂明月將頭枕著千山的肩膀，笑得很幸福。

＂我千山是積了上千年的福氣，才能找到像明月你這樣體貼又知足的好妻子，當然要把你疼入心。＂千山親了親妻子的嘴，又說：＂明月，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。＂

＂你盡管說，我都聽你的。＂明月說。

＂我們一起搬去人界居住好不好？＂千山嘴巴湊到明月的耳邊壓著聲音說，生怕被別人聽到。

＂搬去人界？那奶奶跟千水呢？＂明月滿臉驚訝的表情，但也跟丈夫一樣，拚命把聲音壓低。

＂現在不就有阿建了。噓！你且先聽說我。阿建跟千水很快就要成親了，等到她們成親以後，阿建就是奶奶家裏名正言順的男人，千水做為人婦，自然也得接管家裏的家務事，奶奶這個家，一來我實在很討厭那些咒語法術，二來我們夫妻扛起奶奶家的擔子扛了這麽多年，也終於到了可以放下的階段。我請甲丁幫我們在人界留意合適居住的地方，你呢，就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，等孩子一滿周歲，我們就馬上搬走。＂千山說。

＂這樣好嗎？人界離我們的部落那麽遠，單走一趟，就要花上兩天的時間，要是奶奶跟千水有什麽事需要我們……＂明月憂慮地問。

＂就別管了！要說我現實也好，要說我小心眼也好，一樣都是孫輩，奶奶對千水跟對我，一個是捧在手心，一個是擱在腳邊，我知道奶奶是心疼千水孤苦，沒人憐惜照顧，所以對她不得不偏心，但若要說我一點都不介意，那一聽就知道是個謊言。總之，等千水跟阿建成了親，奶奶家有了男人，他們一家的事我便不管了。等我們的孩子一滿周歲。我們就帶著這六個孩子離開這座深山，到人界展開新的生活。＂

＂那……一切就聽千山的，你決定就好。＂明月摟著千山的脖子，心疼地撫著他飽經風吹日曬的黑臉。＂這些年也真的辛苦千山了，才三十出頭的年紀，頭發就花白了一大半。＂

＂明月，記住我的一句話，有你跟孩子們在的家，才是我的家。＂

帝俊獨自來到母靈聖地，緩緩繞了妻子的石棺走了一圈。

＂帝俊？你終於來了！一千多年未見，可還記得你我昔日的夫妻恩愛？＂母靈冷冷地笑著。

＂與羲和共同生活過的那些日子，我都記得，巨細靡遺。＂帝俊說。

母靈長嘯一聲，尖聲罵道：＂帝俊，想不到你到現在還在說謊！一千多年前到現在，都在對我說謊！我太愚蠢，才會相信你口中所謂的真心，竟相信你可以保護我。我為你全心全意付出，為你生兒育女，結果，你只是利用我生下具有神力的混種巫人，拿來做為防衛妖鬼的肉身盾牌。我只能肝腸寸斷，看著孩子犧牲在妖怪的血口之下，我哀痛至死，沒想到死後，魂魄還被封印在這口你親手打造的石棺之中，永世無法得到安寧！＂

帝俊面露哀戚，說：＂身為天界的至尊之神，使命就是維護人、鬼、神三界和平穩定，身為神仙的子嗣，自然也背負同樣的使命。巫人們世代所保護的人界，不也是你生前生活過的，那個父母兄弟都在的那個人界？我以為你能理解，卻沒想到你滿腔的怨恨竟讓你死後變成惡靈，我才不得不封印你。＂

＂我死的時候，遺棄我的父母兄弟早已不在人世，我想要殺盡人界，解除子子孫孫們的任務，這有什麽不對？難道為了保護人界不相幹的人，我的兒孫們就該死？＂母靈怒罵。

＂那都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，我們的那十個孩子也早就不在。逝者已矣，他們的魂魄都早已各自輪回，忘卻身為你我的孩子那一世之事。況且，我在一千年前指派一名地只神仙駐守幽冥界，他掌管得很好，目前人妖兩安，已經許久沒有巫人族大舉犧牲的災禍再度發生，為什麽你還是不能放下？＂帝俊撫著石棺的棺蓋。

＂阿俊！阿俊！你快放我自由，我感覺到幽冥界妖氣的蠢蠢欲動！我怕現在部落裏的子孫們受到傷害，我可以保護他們！＂母靈改以哀求的語氣說道。

帝俊凝眉，久久才又說：＂你的怨恨讓你已接近成魔，為免生靈塗炭，我沒辦法放你自由。＂

母靈尖叫，大吼：＂左一句人界！右一句生靈！我與孩子就是這些字眼的犧牲品！＂

帝俊眼中含淚，說：＂羲和，自始至終，你都是我唯一有過的妻子，那幾個孩子，也都是我親手餵養過，一個一個拉拔大的心頭肉，好幾個孩子就在我的懷中殞命，身為你的丈夫、孩子們的父親，我沒有一日不飽受煎熬。我最大的希望，就是你能在石棺內好好安息，神只終有殞落的一日，等到那一日到來之時，我會回到你的身邊，與你一起遁入虛無。＂

母靈發出一串冷笑。＂羲和是誰？那不是我的名字！我從來沒有過名字！走！你走！快帶著你的謊言離開！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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